花羅看到最後,無聲地嘆了口氣。
從近一年前在寶華寺初次遇到那個寧死也不肯被俘的探子開始,她已經見過了許多一言不合就服毒的死士,對於他們犯下的罪孽,她從不覺得應當原諒,但是對於這些人本身,她卻無法真正地憎恨——除了極少數被允許擁有自主權利的殺手以外,他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人其實和棲鶴島上那些備受摧殘的奴婢們一樣,都只是隨時可以被捨棄被消耗的便利工具而已。
若沒有棲鶴島中滿腹陰謀的前朝遺臣,或許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會擁有平凡而充滿希望的人生,但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只有兇手的鮮血才能沖刷掉無辜死難之人的冤屈。
容祈似乎感覺到了花羅心中的慨嘆,搭在她脖子上的那隻手輕輕地捏了下她的後頸,難得地軟下聲音撒嬌:「阿羅,我好冷。」
花羅低頭瞪了他一眼,雜亂的思緒從腦中一掃而空,皺眉道:「去僧房找件衣裳。」
但剛走到一半,驀然間火光大亮。
劉魯突然抬起頭,脖子觸及刀刃,又流下血來,但這一次他卻像是沒了感覺,又或者是旁的什麼事情在這一刻帶給了他更為深重的恐懼,讓他已經意識不到頸間刀刃的存在了。
「怎、怎麼會……」他神情恍惚,喃喃自語。
寺門處的喊殺聲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一陣踐踏在積水上的腳步聲——官兵終於突破了那五十名訓練有素的死士的防線,朝著他們疾奔而來!
統一樣式的長刀與甲胄在火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殺氣凜冽,令人恐懼,卻也令人無比安心。
菜地後面漸漸地冒出了一片人影,寂真拎著齋堂的菜刀站在前面,下一刻菜刀「鏘」一聲脫手砸到了地面石頭上,他卻並沒有去撿,而是雙手合十,虔誠地低誦了一聲佛號。
棲鶴島的僕婢全都愣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脫離了長久以來的磋磨,他們躊躇著期盼著,直到火光已擴散到了他們面前,發覺迎面而來的真的是朝廷的人時,才終於忍不住互相擁抱著又哭又笑起來。
寺中的所有人里,花羅與容祈已算是最沉得住氣的,但在看清來人的時候,仍不由自主地長長吐出一口氣,全身都鬆懈下來。
趕來的官兵大概有百來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個身形修長的文士,步履匆匆,寬大的袍袖在夜風中拂動,動作迅捷得幾乎要帶出殘影。
花羅瞧見那人的臉,頓時眼睛一亮,興高采烈地大叫起來:「哎喲老裴!快把衣裳脫了!」
周遭突然微妙地一靜。
裴少陵愣了下,急匆匆的腳步猛地收住,身後的官兵也跟著發懵,不知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
面面相覷了片刻,裴少陵雙手護緊胸前,狐疑道:「你又要做什麼?」
花羅還沒回話,容祈便摟著她的脖子幽幽地問:「又?我不在的那段時間你都對他做過什麼?」
花羅聽出了一股正房夫人前來抓姦的意味,一時間頸後寒毛倒豎,連忙義正詞嚴道:「我不是我沒有你一定得聽我狡辯!」
容祈卻不理她,閉目往後一躺,徹底放鬆下來,氣若遊絲地喃喃道:「阿羅,我失血過多,還受了內傷,大約撐不到下山了。你若想改嫁就趁早吧,不必顧忌我,以後每逢清明讓僕人給我供奉點殘羹冷炙就好……」
花羅:「……」
她裝不下去了,磨了磨牙,一腳踢開僧房的門,把容祈撂到**便開始捋袖子:「我看你是欠揍!」
但也只有嘴上兇狠,罵了一句之後,瞧見容祈這喪事喜辦的騙人精面色青白慘淡,眉頭也緊緊地蹙著,分明已經難受極了,花羅便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扭頭對門外指派官兵到處搜尋漏網之魚的裴少陵招了招手,好聲好氣道:「少陵兄,借你外衫一用。」
裴少陵安排完了正事,進來看清了容祈衣衫不整的模樣,心下瞭然,無奈笑道:「我來得不巧,就該等他換完了僧衣再來。」
花羅翻了個白眼:「粗布僧衣哪有你這身錦緞舒服,放心,你早來晚來,最終都逃不掉脫衣裳的命!」
說著,便小心翼翼地避過容祈身上的傷口,幫他把衣裳披好,又從後面輕柔地抱住他,用體溫慢慢驅散他周身的寒意。
裴少陵笑了笑,不再打擾他們,轉頭去聽手下人的稟報。
這邊有驚無險,眼看著就快要塵埃落定,可被幾個官兵押在一邊的劉魯卻已瀕臨崩潰。
自從看到潮水般湧來的官兵,劉魯便忽然感到心下一空,恍然發覺折騰了這麼大一場,最後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把二十年基業和自己的性命都搭了進去。
最初的混亂和麻木過去,理智漸漸回籠,他想起棲鶴島上容祈似是而非的誘導言辭,想起自己和韋昂等人被挑撥著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想到那場自毀基業的爆炸,最後又想到了自己接下來可能迎來的命運……他越想越恨,心底里漸漸萌發出一股幾乎要讓人發瘋的自憐與怨憤來。
而再看到容祈雖然傷重,卻似乎並無性命之憂,劉魯滿心憤恨的熱油中彷彿被添上了一點要命的火星,頓時火勢燎原,他腦中一陣轟鳴,嘶啞大吼一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向上跳起!
但雙膝還沒完全離地就立刻又被兩邊的官兵死死壓了回去。
劉魯:「啊!!!容祈你這個不得好死的騙子!你怎麼還不去死!」
「啪!」
旁邊兵士一記耳光將他扇得倒向側面,但劉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很快又爬了起來,梗著脖子瞪向床頭,喉嚨里發出憤怒而含混的咆哮聲:「寶物……到底有沒有寶物?小畜生,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在騙我!你告訴我啊!」
「死到臨頭了,還惦記什麼寶物呢?」裴少陵頗覺不可思議,摸摸下巴咕噥了一句。
容祈本來靠在花羅身上昏昏沉沉地閉目養神,可聽到劉魯最後這句問話,仍未完全放鬆下來的精神又須臾繃緊,他睜開眼,借著火光打量著劉魯怨恨而又貪婪的表情。
「重要麼?」良久,容祈輕輕開口,「你已經是階下之囚,有沒有寶物對你又有何區別?」
劉魯目光炯炯,瘋狂的表情讓人想起一支即將燃燒到盡頭的火燭:「告訴我!你快告訴我!寶貝到底在哪!」
容祈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異乎尋常的瘋魔與執著觸動,示意花羅扶他坐起來。
他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探向衣襟內。薄薄的一層單衣裡面只剩下裹著傷口的層層紗布,他扯開了活結,將那些染血的紗布解下,很快便露出了胸腹間血肉模糊的鞭傷。
可劉魯還是沒有看到寶物的蹤影。
容祈抬起手,在他的注視下將指尖插入了最深的一道傷口裡面。
伴隨著血流,一隻指頭粗細的竹管被挖了出來。
不僅劉魯,屋子裡的其他人也都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花羅從後面抱緊了他,咬牙切齒:「你瘋了嗎?!」
容祈沒什麼力氣和她鬥嘴,只能勉強牽了牽嘴角,算是笑了下,而後鬆了手,那個竹管便骨碌碌滾到了地上。
裴少陵微微皺了下眉頭,彎腰撿起了竹管。
但他還沒來得及打開,劉魯便跪著遙遙伸出手來,嘶聲叫道:「給我!快給我!」
裴少陵在聽說容祈的計劃時就對這個神秘的能庇佑家族萬世無憂的寶物有所耳聞,但或許就因為效果被傳得太玄乎,他反倒覺得有點像是騙子口中包治百病的神葯了,故而即便此時已將東西拿在了手裡,卻仍然沒有生出什麼敬畏感。
見劉魯瘋了似的掙扎著往前爬,連後面兩個悍勇的兵士都快要拉不住他,裴少陵嗤笑一聲,將那竹管拋了過去:「不是說這裡面的東西能保人萬世無憂么?本官倒是想看看,它保不保得了你這第一代!」
劉魯根本無暇顧及旁人說什麼,他從中原到江南再到嶺南,幾乎找遍了大半天下,追尋了整整二十年的寶貝終於到了手中,在這一刻,哪怕是生死都短暫地被遺忘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手心裡的小小竹管。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密封的竹管開啟之後,裡面只有幾張薄薄的信紙。
劉魯抖著手將信紙挨個展開。
但在看清信上內容時,他的表情從狂喜一點點化為了迷茫:「這……這是……什麼?」
裴少陵好奇地撿起了他看完的那兩張信紙。
「這都什麼玩意?」裴少陵疑惑道,「上面是情詩?字還成,但文采也不怎麼樣啊!」
容祈也再次睜開了眼睛:「是謎題么?」
裴少陵剛想回答,卻忽然聽得一聲悲聲大笑,劉魯雙手抓著最後那頁信紙,仰天狂笑:「原來如此!原來可保萬世是這個意思!哈哈哈哈哈哈,我被騙了,所有人都被騙了!我們怎麼這麼蠢啊!」
裴少陵目光一凜,快步過去從劉魯手中奪到了那頁信紙。
看清信上內容,他也怔住了。
良久,他將那張又輕又薄,卻似乎有千鈞重的信紙托到了床前,聲音怪異:「容侯,你該看看這個。」
容祈微覺愕然,但視線搭到信紙上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確實,這竹管中存納的全都是一對情人之間的書信。鴻雁傳情,花前月下,珠胎暗結……聽起來和每一個傳奇話本的開頭都沒有太大區別。可唯一不同的是,在最後這封信中,字裡行間不小心泄露出了那對情人中女方的名字和身份。
那不是什麼天真輕浮的閨中少女,而是——齊哀帝的生母,楚太后!
而再算算時間,她懷上的那個情人的孩子,無疑正是齊哀帝!
一朝皇后,不僅給自己尊貴的丈夫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甚至還玩弄權術,讓自己通姦所生的兒子成了下一任帝王。
如此秘辛,可不是比金銀更貴重的寶物!
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個宗室或者權臣會願意每天頂禮膜拜一個毫無皇室血統的奸生子,宗室的後代也同樣不會甘心屈居與奸生子的後代之下,無論時間過去多久,皇位傳承多少世代,只要彼此的血脈涇渭分明,這些書信就永遠是懸在皇座之上的一柄利刃!
無論誰得到了這些密信,就等於拿到了每一代帝王最致命的把柄,只要沒有確定找到或者毀掉這些密信,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甚至連反抗的動作都不敢做出,他們承受不起失敗的代價!
果然是只要運用得到,就可保障一族千秋萬代的榮耀啊!
只可惜,當初將這些書信混在金銀中偷偷運出禹陽城藏匿的高官們唯一算錯了一點,而就是這一點最為致命——大齊朝已經亡了!
宗室血流遍地,君王也已從容赴死,斗轉星移,如今除了戲班子以外,又有誰還會在意一個亡國太后的風流韻事呢?
容祈垂眼將最後一封信讀了三遍。
一種巨大荒謬感讓他不由有些恍惚,但隨即就難以自抑地笑了出來:「所以,我的生父其實並非前朝皇室?」
沒有人回答,花羅抱著他的力道更緊了一點,額頭緊緊貼在他的耳畔,像是安撫也像是支撐,裴少陵苦笑著嘆了口氣,感慨這命運奇異的安排,而更遠處,劉魯則始終呆愣地跪在原地,對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有反應,彷彿已經被抽去了魂魄,從內里開始腐朽風化。
容祈面上自嘲的神色漸漸斂起,沉沉長嘆一聲,像是終於卸下了某種沉重而令人窒息的枷鎖。他將信紙遞還給裴少陵:「劉魯身上應該還有一封信,是我生父寫給我的,你……一同拿去給陛下看吧。」
裴少陵沒有提問,只認真地答應下來。
容祈便笑了笑,閉上眼睛偏過頭靠進了花羅懷裡。
他想,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這世上的人們或許就該知道隱藏在暗處的毒瘤已經被徹底剜除了。
而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在某些隱秘的史冊中也會添上一筆,當後世的人們在千百年之後重新將其啟封的時候,便會知道很久很久之前,曾有過三個胸懷壯志的少年人,無關身份,無關血統,也無關聲名與榮耀,他們只是純粹而熱烈地希望將光明帶回這片大地,並且為了這個心愿,燒盡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